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联语愈短,写好愈难。清末民初吴恭亨《对联话》选录的四言题署联堪称典范,于短联鉴赏、创作及研究甚有裨益。
以下正文来自原作,括号内系敝人批注或补充的文字,敬希方家指正。
金山之胜,在俯临扬子江,从水次送睇楼观,皆作飞动之势。山有明月亭,伊墨卿知府秉绶署联云:
月明如昼
江流有声
用成语雄桀惊人。(集成语联。上联集自元-丘处机《凤栖梧-述怀》词“一鸟不鸣风又细,月明如昼天如水。”下联集自宋-苏轼《后赤壁赋》“江流有声,断岸千尺。山高月小,水落石出。”扬子波涛声动金山夜空,其势如见。水次:码头。送睇:遥望。)
光绪丙申、丁酉间,陈右铭宝箴抚湘,大治矿政,澧州亦设局分办。友人司马心砚知县瀚题局门联云:
尽地之利
为国生财
八言极堂皇。(上联语出汉-刘向《新序-杂事》“管仲言齐桓公曰:夫垦田创邑,辟土殖谷,尽地之利……”下联化自宋-陈傅良《历代兵制》“〈宋太祖〉曰:富室连我阡陌,为国守财耳。”皆君臣治国之论。)
(岳阳楼)黄岐农联云:
波高城矮
地少天多
八字描写奇而肖。(风水学有天圆地方、天少地多之说,此联反用其语,说天笼地缩、湖与城平,楼之高也,如开天人目。)
李秀峰读书庐山,集白鹿洞歌字为联,亦洗尽铅华。
傍百年树
读万卷书
(集自明-紫霞真人《游白鹿洞歌》“何年白鹿洞?正傍五老峰……风雷隐隐万壑泻,凭崖倚树闻清钟。洞门之外百丈松,千株尽化炎苍龙……一卷黄庭石上读。”联中“书”系作者补字。百年树:从“百年树人”化来,此谓学识渊博的大师。)
施南问月亭
张文襄题施南问月亭联云:
亭如人好
月比山高
(张之洞联语。问月亭在湖北恩施城北碧波峰上,传李白流放夜郎途中,于此写下《把酒问月》诗,后人遂建问月亭。上联形容问月亭洒脱的风姿;下联浮现当年李白问月的夜景。此亭还有一联:“有亭翼然,可许题诗玩明月;斯人宛在,曾经把酒问青天”亦不俗。)
常德又有曰“晤园”“醒园”者,皆城内茶楼,亦极热闹。晤园有武陵陈光绂题联云:
且图良晤
莫负名园
自然中具淹雅之体。(嵌字联。上联化用旧时的邀约套语“盼早命驾,借图良晤。”良晤:犹欢聚。下联或出自晚清-况周颐《定风波-中秋集愚园为彊村补祝》“莫负名园今夜月”句。淹雅:宏丽高雅。)
予时亦拟醒园八字联云:
忍独为醒
有如此园
出语盖截唐(宋)贤诗句也。(嵌字联。上联化用唐-王绩“眼看人尽醉,何忍独为醒”句,转意为我能理解众人为何而陶醉;下联化自宋-邵雍“如此园池如此寿,儿孙满眼庆无涯”句。“忍/独为醒”;有/如此园”结构类似,作者取句式相对,解决词性不同的嵌字对仗矛盾。另,两联皆侧面写园,别有味道。)
湖北两湖书院门联云:
荆衡秀气
邹鲁遗风
八字包罗万有。(两湖书院生徒多从鄂湘选拔而来,故上联以”秀气”代指这些子弟。邹:孟子故乡;鲁:孔子故乡。下联言书院乃承传孔孟儒学理想之地。诚源流相匹也。)
肃州拂云楼楼下有菜畦,文襄题联云:
闭门种菜
开阁延宾
两用成语,气特壮。(左宗棠题。上联暗用刘备种菜之典,言此处闹中取静,英雄或可隐居以待;下联典出《汉书-公孙弘传》“时上方兴功业,娄(屡) 举贤良。弘自见为举首……于是起客馆,开东阁以延贤人,与参谋议”。联意为期待人才终归能为国家民族效力。)
衡阳望湘亭
近拟题岳麓高处望湘亭联云:
望衡九面
瞰郭万家
亦颇若实写。(湘江从衡山至长沙七百里水路,其间九向九背南岳衡山,蜿蜒北去。上联出自民间的“九龙朝岳”、《古诗源-湘中渔歌》的“帆随湘转,望衡九面”之说。下联语出唐-李邕《麓山寺碑》“幽谷左豁,崇山右峙。瞰郭万家,带江千里。”江岳顾盼,亭城相眺,做足“望湘”二字。)
清湖广总督署对联,《眉庐丛话》间有登载,兹转录之。
织布局云:
经纶天下
衣被苍生
(集成语联。上联意为治国理政,出自《周易-屯》“君子以经纶。”孔颖达疏:“言君子法此屯象有为之时,以经纶天下。”经纶:整理丝缕。下联说脱下自己衣服给百姓穿上或披上,比喻广施恩惠于万民。是以格局制胜。)
又,筹防局云:
财力雄富
士马精妍
集《芜城赋》句,上切筹,下切防,亦妙合,亦豪阔。(语出南北朝-鲍照《芜城赋》“孳货盐田,铲利铜山,才〈财〉力雄富,士马精妍。”士马精妍:谓兵强马壮。精妍:精良美好。此联妙在连句引用而天衣无缝。
周(凤楞)又有题寓庐联云:
与朋友共
近圣人居
盖所寓为学款经理处,外庑地位当孔庙左侧,同寓又有经理员罗君,故云。可谓语无泛设。(上联出自《论语-公冶长》“子路曰:愿车马衣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。”下联语出《孟子-尽心章句下》“近圣人之居,若此其甚也”。盖君子之语。)
梁公约署门联云:
聊蔽风雨
如此江山
均甚超隽。(流水对。上联为果,出自宋-苏辙《葺东斋》“况复非吾庐,聊尔避风雨。”下联是因,或取自词牌名《如此江山》,别名《齐天乐》《台城路》《五福降中天》。联意谓时局动荡,暂且栖身。上下联结构近乎类似,作者以句式相对,更有得过且过调侃韵味。)
汤阴岳庙某君联云:
懔懔生气
悠悠苍天
八字悲壮无匹。(上下联分别出自《世说新语-品藻》“庾道季云:'廉颇、蔺相如虽千载上死人,懔懔恒如有生气……”《诗经-王风-黍离》“悠悠苍天,此何人哉!”正切岳飞死不瞑目之千古奇冤。)
吴芝瑛自题海上小万柳堂联。夕照亭云:
得未曾有
从无始来
(上联语出唐-万齐融《阿育王寺常住田碑》“阿宝塔之庄严,得未曾有。”下联出自《楞严经》“一切众生,从无始来,迷己为物”。无始:佛教认为一切事物皆无开始,唯有因果。此处当解为从太初以来,即史无前例。)
谢春轩《养生斋墨剩录》有桃花源对联,多为予前此所未见者,兹分录之。
一、佚名云:
别有天地
不知岁时
(上联出自唐-李白《山中问答》“桃花流水窅然去,别有天地非人间”,切桃花源,意为此地风景秀丽,别有一番境界。下联化用宋-苏辙《和鲜于子骏益昌官舍八咏-竹轩》“不知岁时改,守此娟娟绿。”另,北京中山公园春明馆“名园别有天地;老树不知岁时”一联,或仿借此语。)
一云:
秦时明月
洞口桃花
(上联裁取唐-王昌龄《出塞二首-其一》“秦时明月汉时关”前半句,极切桃花源其地其因。)
某君武昌湖南会馆联云:
大江东去
吾道南来
亦不腐弱。(语出王闿运题岳麓书院联“吾道南来,原是濂溪一脉;大江东去,无非湘水余波”。大江:此指长江,言会馆所在。联主自许周敦颐弟子,以壮商会文气。)
旧善化县教谕署联嵌字云:
春风善也
时雨化之
亦工秀独出。(湖南善化县名,寓善邑、教化之意。此明代知县唐源联语,或为“苒苒物华,春风善也;绵绵瓜瓞,时雨化之”的略写。)
临澧县北富民于氏,居擅园馆池亭之胜,予归后撰园亭各联。
诗境亭云:
江声夜沸
山气夕佳
(上联着一“沸”字,于喧闹中见幽寂;下联化用陶渊明“山气日夕佳,飞鸟相与还”,是以和缓对奇崛。斯园斯亭,最宜吟哦寄怀。)
园之东西门,一云:
每依北斗
待起东山
(猜东有山隔,故而意在望月。上联化自杜甫《秋兴八首》“夔府孤城落日斜,每依北斗望京华”;下联出自苏轼《前赤壁赋》“月出于东山之上,徘徊于斗牛之间”。联语极有寄托。)
一云:
西畴有事
南面称王
似都若能摆落町畦,不作浮艳。(上联出自陶渊明《归去来兮辞》“农人告余以春及,将有事于西畴”,说西边的田野要开始耕种了。下联语出《文选-孙楚》“信能右折燕齐,左振扶桑,凌轹沙漠,南面称王”,意指凭此地利亦可称王称帝,图一番大业。结合撰联背景,其意或多解。)
又,晏仲鼎题联云:
因树为屋
临水起楼
八字亦不腐。(上联见《后汉书-申屠蟠传》“乃绝迹于梁砀之间,因树为屋,自同佣人。”因:凭借。下联出自成语临水楼台,其意犹言近水楼台先得月。宋-汤恢 《祝英台近-中秋》有“洞庭窄,临水楼台,清光最先得”句。此联谓有隐居之乐也。)
天后宫有嵌字二联,均工。
一云:
天监有赫
后德无疆
(上联语出《诗-大雅-大明》“天监在下,有命既集”;《皇矣》“皇矣上帝,临下有赫”,说上天监视着人间,目光赫然且善恶分明;下联化“厚德无疆”谐天后之德。天后:周之前指君王,之后渐专指皇后。)
一云:
天监厥德
后来其苏
(上联出自《尚书-商书-太甲上》“天监厥德,用集大命,泽被天下,抚绥万方。”厥:此处作代词“其”。下联语出《孟子-梁惠王下》“徯我后,后来其苏”,说等待着我王,王来了我们便有救了。意在期盼明君。)
予亦有四言集句题广州檀度庵月色楼联云:
月明如昼
色即是空
盖庵主为比丘尼云。(嵌字集联。“色即是空”出自《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》“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”,意为世间一切色法〈物质〉的本性〈内在真实性〉都是空无所有的。上联浪漫月景是凡间色相,如同谜面;下联虚无缥缈是佛理本真,如同谜底,陡然转折形成强烈对比,平添了佛理的震撼力。另,“月…如昼;色…是空”结构类似,亦为集句放宽之句式相对。)
杭州湖心亭
凡题署有以短幅见长者,兹集录之。
一、蒋芗泉题西湖湖心亭联云:
中央宛在
一半勾留
湖心字可谓呼之欲出。(上联言湖心,典出《诗经-秦风-蒹葭》“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央”,暗喻湖心亭如梦中情人。下联言客心,语出唐-白居易《春题湖上》“未能抛得杭州去,一半勾留是此湖。”另,中央有中枢之意,引申为脑袋或心脏,全联亦可解成:心虽搁在肚里,一片痴情却被留在湖心亭了。)
二、沈景成题风洞山景风阁联云:
郁郁佳气
泱泱大风
(上联出自宋人《庆千秋》“葱葱郁郁佳气,喜溢庭闱。”下联语出春秋时吴国公子季札访问鲁国时,盛赞齐国歌曲:“美哉,泱泱乎,大风也哉!”言此地藏风聚气,并非浪语。)
又,某氏题上盘山联云:
下临无地
上出重霄
均重而能镇。(语出《滕王阁序》“层峦耸翠,上出重霄;飞阁流丹,下临无地”。上联说向下望去深不见底,形容极高峻陡峭。有时也含处境尴尬无法容身之意。下联言山峰刺破云天。此境之高拔,正合山名由磨盘叠摞而成意蕴。)
三、广东海幢联云:
三摩初地
百粤丛林
(三摩地:梵语入定的意思。三摩初地一指进至身、口、意不再造业的初阶;一指佛教南传中国登陆之地。百粤丛林:结合上联,喻粤地文明初开之际。)
四、某题武夷山天游峰前一览台联云:
遗世独立
与天为徒
特若包孕无穷。(上联出自宋-苏轼《前赤壁赋》“飘飘乎如遗世独立,羽化而登仙。”有超然世外清高之意。下联语出《庄子-内篇-大宗师》“然则我内直而外曲,成而上比。内直者,与天为徒。”意为愿与天道自然化作一体,即所谓的真人。徒:本指同类的人,这里引申为同类的事物。)
五、桐乡张某题秋侠女祠联云:
六月六日
秋雨秋风
(光绪三十三年六月初六,秋瑾就义于绍兴轩亭口,临刑绝笔“秋雨秋风愁煞人”七字。盛夏若秋,极具张力,乃江山飘摇、民众未醒之感慨。故此联貌似景语,实则以史抒情也。)
伍某题武备学堂联云:
武有七德
备于一人
按,是虽极纤小题目,作家出之,总不放松一步,必如此方可当一“作”字。(上联出自《左传》。邲之战后,尸横遍野。有人提议,国家取得这么大胜利,是否修个京观做纪念?楚庄王说:西周武王建国时,演奏过大武乐章,意在“止戈为武”,并讲了七种武德:禁暴、戢兵、保大、定功、安民、和众、丰财。“禁暴”是当列国有暴虐事件发生,我们要用武力去禁止;“戢兵”是把兵器收起来,止戈为武;“保大”是说保证大权在王手里;“定功”是说确定功劳大小;“安民”是让社会安宁;“和众”是让民众和谐;“丰财”是说大众和谐,天下财富就多了。楚庄王说那些阵亡晋国士卒奉君主之令而抛尸战场,他们并非坏人,埋起来就行了。楚庄王人性情怀乃武德至高境界。京观:古时为炫耀武功,以国家名义聚集敌尸、封土而成的高冢。
下联语出《论语-微子篇》“周公谓鲁公曰:’君子不施其亲,不使大臣怨乎不以,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,无求备于一人。’”意为有道国君既不疏远他的亲族,又不让大臣怨恨没被任用,故旧朋友没有大的过错也不要抛弃,对人才不能求全责备啊!表明孔子赞同周公的用人思想。此处针对武备学堂反用其语,别出新意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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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体会】
1、四言联语短意丰,用典集中,故措辞大多有其出处。
2、旧时作四言联,功夫多下在选典及改造上。作者惯用彼时熟典,惜今人理解偏难。
3、欲准确理解联意,尚需结合作者生平及撰联背景。
4、集引之出新,贵在激起上下联“化学反应”。格律虽可从宽,然宽中仍有严。通常立意严于句式,句式严于对仗,对仗严于平仄,相对严于相替。
5、作者自创词亦是亮点。
6、用典虽系短制常法,但无论引用或化用、明用或暗用、正用或反用、单用或合用、守常或翻新、正面描写或侧面描写,均须切景切情切意,有理有据有需,不可为典而典。
7、上下联用典力求平衡。在服从主题需要前提下,宜从相同的属类、等级中选取。
8、选典如选秀,让沉淀于中华典籍的汉语宝藏为楹联增辉,也是功德一桩。今时创作宜注意将近代以来的中华新典入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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